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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8月7日                                                                                               香港重光系列

在平日的課堂裡,學生們總會聽見我經常提著一位老朋友。他九十多歲,在香港戰役時是一名砲兵,駐守瀑布灣防空砲台(當時華人稱為「雞籠灣砲台」)。每年的和平紀念活動中,他總會代表香港二戰退伍軍人協會出席紀念儀式,接受傳媒的訪問。

2009年某日下午,我只是一名入行才四年的毛頭小子。由於仍舊對畢業論文的題材念念不忘,即使已經離開大學一段時間,依然在研讀有關香港戰役的書籍。適逢當時任職的學校在維多利亞公園泳池舉行水運會,所以決定在活動完結後,前往在中央圖書館旁、香港二戰退伍軍人聯會的會址看看。

 

繁忙的街道旁、那寂靜無聲的會址外,我只敢四處張望,拍照留用。赫然發現,大閘後方原來一直站著一位老先生。他走過來,以對我來說相當具威嚴的語氣問我所為何事。這一問,本來就不主動亦不健談的我頓時魂飛魄散,草草地介紹自己是一名老師後,便匆匆打退堂鼓、連滾帶爬地撤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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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蔡彼得出席在西灣軍人墳場出席加拿大國殤紀念活動,由加拿大駐港總領事攙扶。這是我最後一次見蔡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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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蔡彼得出席在西灣軍人墳場出席加拿大國殤紀念活動,由加拿大駐港總領事攙扶。

後來,好友在機緣巧合下有機會與他交談,原來他仍記得那個靦腆的「肥仔」。於是我們相約他作一次訪談,聽聽他的經歷。坦白說,對於從未學過口述歷史的我來說,自然緊張得要死,而且有點不知所措。萬大事都得靠好友指導,邊做邊學。訪談當日,首次踏進會所之內,一切都是陌生而新奇的。偌大的房子,多少有點空洞,那時的牆上只掛了少許舊照片,我幾乎一張都看不懂… 「威嚴」的他,當日就坐在那張大得可以進行沙盤推演的檯子旁邊、娓娓道來他的故事。

原來,他是因應當時政府的政策而選擇從軍,他的兄弟則加入聖約翰救傷隊。入伍後不久,日軍便貿然發動太平洋戰爭。他與其他印籍砲兵,一同駐守位於薄扶林附近的防空砲台。某天,當值的印籍砲兵擊落了一架日軍戰機,軍官張羅了一隻羊給他們作獎勵,來了一頓華洋共進的咖哩羊。對他而言,那場持續了18天的戰事幾乎無事可記,畢竟日軍從東邊而來,他恰好在港島最西端。尚未見到日軍蹤影,軍官已經下令他們銷毀軍服,立刻回復平民外貌。至於他們的洋人軍官與印籍同袍?既然扮不了華人,唯有聽從上級指示棄械投降、魚貫進入戰俘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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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國皇家砲兵戰時日誌有關擊落日軍偵察機的記錄。
"During an air raid at 1330 hrs WATERFALL BAY A.A. gun site brought down an enemy float plane by range control in WEST LAMMA CHANNEL."
檔案現存於英國檔案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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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守軍司令莫德庇少將在戰後呈交予英國陸軍部的作戰報告,提及撃落日軍偵察機一事。
檔案現存於英國檔案館

今日我們知道,對於平民而言,三年零八個月對他們而言是一段苦撐待變的日子。而他,既要照顧家人,亦要恪守軍人的本份。他曾經往返香港與內地,協助過地下抵抗,後來卻被地方勢力捉走,成為了「豬仔兵」。可惜的是,這些非比尋常的經歷,尚欠足夠文獻佐證,至今仍未有人能夠爬梳出完整的故事。戰後的他,日子不見得怎麼好過。結束軍旅生活後,不平凡的經歷沒有為他帶來一段更好的生活,妻子早逝,他父兼母職照顧兒子。作為退伍軍人,他協助同袍申請生活資助。即使步入晚年,仍然堅持每日在會所中工作、出席所有紀念儀式。縱然日曬雨淋,始終風雨不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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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海軍第二遣支艦隊戰時紀錄。記錄有一架水上偵察機在12月13日偵察摩星嶺砲台時被擊落。

資料來源︰日本國立公文書館亞洲歷史資料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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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軍拍攝的瀑布灣砲台照片,現藏於日本防衛省防衛研究所。

訪談約一年後,在日軍紀錄中發現有關戰機被擊落的描述,繼而又在英軍紀錄中獲得確認︰1941年12月13日下午1時左右,隸屬於日本海軍第二遣支艦隊水偵隊的一架九四式水上偵察機在偵察摩星嶺砲台時,被瀑布灣砲台的4.5吋防空砲擊中,機上3人全數陣亡。

兩年後,與鄺智文博士合著的《孤獨前哨—太平洋戰爭中的香港戰役》出版。2013年10月28日,我從觀塘急急忙忙地趕至灣仔天地圖書的發佈會,他就坐在觀眾席間,默默地看著昔日的「肥仔」,在眾人面前指手劃腳地介紹書中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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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彼得與退伍華籍工兵姚少南一同出席香港戰役七十周年紀念活動,姚少南在香港淪陷後曾經與其他華籍英兵轉戰緬甸。
2011年,香港戰役七十周年紀念活動,蔡彼得正與另一名英籍退伍軍人等待檢閱儀式。

前年,他一位失散了數十載的好友竟然找上了我,表示希望聯絡他。雖然我極希望可以加以協助,令他們至少可以透過視像會議見見對方,奈何當時工作異常纏身,最終根本幫不上忙。幸好上天注定,他們最終亦得以聯絡對方,在長途電話中重聚。數十年前的交情,始終不變。

在昏黃的檯燈前,呆望著那幀貼在書櫃上的照片 — 2011年的中午,他站在星光大道的台上,檢閱正在向他敬禮的制服團體。當時他的身旁,尚有英籍退伍砲兵與華籍退伍工兵姚少南。如今他們都身在英雄殿內,與其他同袍聚首一堂。

他,我的那位老朋友,就是蔡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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